《奥本海默》:诺兰的失败与伟大
2023-09-02 16:17:24《奥本海默》堪称诺兰电影创作的集大成者,他勇敢地选择了一个并不算讨巧的题材,因此我们可以说,他对电影艺术的追求和奥本海默一样真诚而伟大。
《奥本海默》堪称诺兰电影创作的集大成者——既有《记忆碎片》《失眠症》里对人物内心感受、主观视角的探索,也有《信条》《敦刻尔克》里对碎片化时空线索的执着,还有《蝙蝠侠》三部曲以及《盗梦空间》里设置悬念、营造紧张气氛的拿手好戏。影片虽然足足有3个小时(观影前确实要少喝点水),虽然它是一部正正经经的人物传记片/政治惊悚片(并没有多少刺激的情节,也没有什么大场面),但从头看到尾,观众并不会感到沉闷、无聊。
观影之前,一个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问题就是,或许大多数人未必了解奥本海默的生平事迹,但说到“原子弹之父”的意义,尤其是电影里反复提到的普罗米修斯情结,大家其实不难理解,这些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的概念。既然如此,还有必要用足足3个小时的篇幅来介绍这样一个人物吗?
显然,诺兰不希望用照本宣科的方式来为观众做科普。本片用“聚变”和“裂变”两条叙事线,聚焦奥本海默生命中两场重要的听证会,穿插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回溯、细节,不光是为了表现这位科学家内心的矛盾,更是为了表现作为世界主宰的人类的脆弱、彷徨以及局限性。
开场的一个小插曲就为整部电影奠定了基调——奥本海默明明尊敬、喜爱自己的导师,却要给他下毒,及时醒悟过来后,又忙不迭地去弥补错误。与其说这是奥本海默本人的性格缺陷,不如说这就是人类无法摆脱的永恒困境——人类总是孜孜不倦地追求伟大,但又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性、克制。
原子弹,这个足以毁灭世界的致命武器的诞生,正是人类困境最形象的隐喻。奥本海默一度把设计原子弹解释成单纯的“学术研究”,但这不过是他的矫饰——登上科学巅峰的野心,才是驱使他接受曼哈顿计划的真正动机。当原子弹被投入实战,并且造成惨重的伤亡后,奥本海默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焦虑,甚至对接下来的氢弹计划提出质疑。这一切既是小罗伯特·唐尼饰演的政客施特劳斯所说的“虚伪”,也是艾米莉·布朗特饰演的妻子凯蒂所说的“胆怯”。
但就是这样一个时而傲慢、时而正直、时而风流、时而深情的人物,却彻底改变了人类战争的样式,甚至彻底改变了人类未来的命运。诺兰想要通过电影表达的绝不仅是对这位科学家的尊重、赞颂,而是透过他的人生片段表达出世界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忧虑。
这种忧虑在电影结尾处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政客施特劳斯担心的是科学家有没有蔑视自己时,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探讨的是科学研究的突飞猛进究竟对人类世界意味着什么。换言之,如果大多数人和政客一样,只是紧盯着眼前的利益,那很有可能把世界引向歧途。奥本海默对世界末日的幻想,正是诺兰给所有观众带来的提醒和启示。
不过,诺兰的良苦用心能不能被观众,尤其是中国观众接受,那又是另一回事。事实上,从上一部《信条》开始,诺兰的炫技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这一回,两条叙事线之间的来回切换,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和地点的标注,如果观众的注意力稍有不集中,很有可能完全跟不上节奏(尽管这次诺兰的非线性叙事并没有那么难懂)。而机关炮式的密集台词带来的可能是充足的信息量,也可能是观众的疲惫不堪,因此,本片在中国市场的票房成绩究竟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另一方面,《奥本海默》也暴露出诺兰的一大缺陷,那就是不善于塑造人物。主角奥本海默在3个小时内研究、斗争、调情、内疚、焦虑,忙得不亦乐乎,但如此之多的碎片化情节却没能有机地结合到一起。比方说,奥本海默和妻子以及情人之间的关系对他本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在听证会上表现出奥本海默的脆弱和妻子的嫉妒之外,这些内容并没有让我们看到一个更立体、更丰富的人物。毋宁说,奥本海默再一次成为诺兰式的主角,即高度符号化、概念化的人物,需要完成的是表达导演理念、思想的任务,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尽管诺兰一再强调观众在观影之前不需要提前做功课,但本片中出现的人物如此之多,以至于观众很有可能在看完整部电影之后都搞不清那些出现过的科学家到底谁是谁(不是观众脸盲,是真的没有鲜明的性格特点)。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从《盗梦空间》到《蝙蝠侠》再到后来的《信条》,诺兰对工业化的生产得心应手,却始终不擅长探索和刻画人性(这就是《星际探索》里用爱拯救宇宙的情节一直被影迷吐槽的原因)。
在笔者观影的过程中,前排的一位男性观众一直忙着给自己的女朋友科普大银幕上出现的人物。他说得很小声,但也很精疲力竭,这一幕倒让我联想起不久前《芭比》对父权的嘲讽。
不幸的是,诺兰的电影似乎也在无形之中印证了这一点——当原子弹的实验开始前,马特·达蒙饰演的格罗夫斯对奥本海默说了一句玩笑话:尽量不要把我们的世界炸了。镜头不断展现奥本海默的表情秀,从忧郁到焦虑,从深邃的眼神到紧皱的眉头,从叼着的烟头到落寞的背影,无时不刻不在提醒我们,世界的未来正掌握在这个男人手中。
但细细想来,这种暗示却让人很不舒服,政客不能理解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交流,就好像普通人根本和伟大的科学家不在一个层面——这无疑是精英主义意识形态最形象的体现。一边强调博爱、合作,一边又对大众抱有深深的不信任,这种撕裂让《奥本海默》对当代世界的反思远远比不上《芭比》的深刻。如果《奥本海默》能像《沙丘》系列一样指出,把世界的命运交给所谓奥本海默之类的“天选之人”从来是非常危险的,那么,本片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
就此而言,诺兰和奥本海默也具备了某种人物的同构性——他们都不需要被“造神”,而应该被同情理解。或许现在的诺兰距离“大师”仍有距离,但已经在商业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他,并没有选择按部就班、墨守成规,反而勇敢地选择了一个并不算讨巧的题材,完全没有妥协和投机。因此我们可以说,诺兰对电影艺术的追求和探索和科学家奥本海默一样真诚而伟大,他的作品仍然值得期待。